运河之子

    当林秋生兴冲冲地迈进春芳家的院子时，他看到，春芳一人正蹲在窗根儿下的灯影里剁着猪菜。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小声对笑脸看着他的春芳说：“剁完猪菜，咱俩到外面说点儿事。”

春芳见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便笑着问道：“干嘛这么神神乎乎的，是不是有人给你上门提亲了？”

林秋生弯下腰，嘴巴伏在春芳的耳边小声说：“有了你，就是天上的七仙女我都不稀罕。”

春芳用肩膀拱了他一下，嗔道：“多上几年学没学来别的，光学会拿嘴巴填堵人了。我能有七仙女好？”

灯影里，林秋生的一只手划拉了一下春芳那光润的脸蛋儿，又说：“当然是你比七仙女好了。”他在她的耳边嘀咕，“天上的那个七仙女是让人做梦时想的，而你是可以让人亲的！”

暗弱的灯光里，春芳的瓜子脸一红，假啐了秋生一口：“臭美！”

不大会儿的工夫，春芳便把晚上下工后找来的那一筐猪菜剁完了。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跟随着林秋生走出了家门。

硕大的一轮圆月，银盘般高悬在湛蓝如洗的夜空。一出家门，那两只手便不自觉地牵引在了一起，一路说笑着的他们径直向村东的运河走去。须臾，两人便来到了给了他们许多童年梦想的运河大堤。

今晚的月色真好！

他们手牵着手，无比欢娱地徜徉在白杨绿柳之间。垂柳的丝绦在初秋的晚风中翩翩起舞，婀娜的柳丝恰似温柔的纤指撩拨着他们欢快的心弦；融融的月光柔和地泼洒在安澜平静的河面上，微风吹皱的层层涟漪绵绵不绝地向四下里漫散开来……

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一起光顾过熟悉的大运河了。往昔的记忆，就像天边飘过来的那一片云朵，悄然袭上了这对年轻人甜蜜的心头。

那时，秋生家还没从运河边上搬走，他时常和春芳一起到河坡上割草挖野菜。等到把各自的筐子装满了，他们或在裸露的河滩边上趟水玩儿，或堆起沙土过家家儿。玩儿脏了腻了，小秋生便朝专注的小芳诈喊一声：“小芳，看你身后那个癞蛤蟆！”趁她回身寻找的瞬间，三下五除二，褪掉他遮羞的裤衩，扑通一声，便扎进了河里。他一边在水里扑腾，一边还召唤着岸上羞红了脸的小芳。有的时候，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老半天也不冒头，急得岸上的小芳大呼小叫地召唤他。等到水花冒起，从水面上露出头来的小秋生发出一声喝喊，“接着！”一条可把攥的鲫鱼或是鲤鱼便甩到了河岸上；有时，他伏身在石护坡上，用小芳递给他的柳条捅逗隐藏在石缝中的河螃蟹，直到逗得那螃蟹起火发怒钳住了柳条不放时，一只茶杯口大小的螃蟹便随着柳条一起甩到了小芳的脚下。等到玩儿够了，该回家了，他又会喊上一嗓子，“把脸儿背过去！”等小芳捂脸跑上了河堤，他这才出水爬到岸上。后来，渐渐的大点儿了，秋生就很少当着小芳赤条条地下河了……

沿着河堤上蜿蜒的小路，他们两人一直朝北悠然地走着，不会儿，他们便来到了新落成不久的拦河大闸前。

在花岗石砌成的闸坡上，秋生拉着春芳一起坐在了那石墁坡上面……

正值秋汛时节，被拦在闸北河水浩浩荡荡的汪洋一片，饱涨的河水漫过那十几孔闸板的上沿，淋漓酣畅地砸向丈许落差的下游河床，宣泄着的水流泛着朵朵浪花一路欢唱着向远方奔去……林秋生神情专注地望着那十几条飞流，倒把依偎在他身边的春芳姑娘忘在一边儿了。

看着他一副痴迷的样子，春芳抬起臂肘轻轻地磕碰了一下沉浸在浮想联翩中的林秋生，装出嗔怪的口气对他说道：“你今儿个约我出来，是让我陪着你欣赏水景来了？”

稍怔了怔，月光里的林秋生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揽着春芳的一只手臂往自己的胸前紧了紧，把嘴巴贴在春芳的耳根神秘地说道：“我约你出来，除了欣赏一下久违了的运河和美丽的月色外，我还想和你商量点儿事情呢。”

春芳用头拱了一下他的肩膀，努着小嘴儿娇嗔地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非要把人家从家里拽出来说不可？” 

林秋生把放在春芳肩头上的左手抬了起来，轻轻地梳理着他飘散着的头发，随后，他的另一只手抓住了她放在自己膝盖上的那只小手，他对看着自己的春芳说：“也没什么大事。昨天，杨老师让二蛋给我捎来一封信，他打算让我去学校代课。他信上说，要是赶上合适的时机，兴许还有转正的机会呢。”说完，秋生拿眼瞟着月光下春芳脸上表情的变化。

听完林秋生的一番表述，春芳一时并没有作出什么诧异的反应。她的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闸底翻滚着的水花，完全是一副平静的表情。一时，让林秋生猜不透她的心里在想着什么。

林秋生一时拿不准春芳此刻的真实想法，只好把自己的真实思想和今后打算讲了出来，他说：“春芳，农村的生活实在是太苦了！一年到头，起五更爬半夜，风里来雨里去把人累个贼死不说，折腾一年分的钱还买不了仨瓜俩枣那，这种艰苦的日子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他的语气缓了缓，又接着说道，“我这回出去代课，赶上合适的机会再转了正，我也就不用再跟土坷拉打交道了。那时，我在外面挣钱，你在家里操持管家，咱们一工一农，不是挺好的组合吗？”

秋生的话说完，春芳好半天都没有言语。急得秋生直催她：“你倒是说话呀！”

又过了一会儿，春芳才语气低沉地说道：“说什么一工一农的？你们家里同意咱们俩的事吗？” 

这回轮到林秋生诧异了，他似乎不解地向春芳问道：“这是咱们两个人的事儿，你考虑那么多干嘛？”

“怎么能不考虑呢，我们家的情况村里人谁不清楚？他们能同意你背上我这个包袱？你爹妈会由着性子往我们家这个火坑里跳？”春芳说道。

也许是受了书本的挑唆吧，读过几本小书的林秋生把所谓的爱情完全理想化了。在如火如荼的爱情面前，青春气盛的林秋生把整个世界都当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天下。刚才由春芳之口道出的种种顾虑，应该说是摆在所有明白人面前的无法争辩的客观事实。然而他根本不去考虑那些爱情之外的东西，更不会把他人的顾虑当成一回事。

从另一个角度说，林秋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他的眼光也许还不至于像没有文化的父母那样短浅和势利。如果他把和春芳的爱情视为了真爱的话，他不会因为暂时的困难而去放弃自己的追求和选择。

他宽慰着身边的春芳：“你不用想那么多。老言古语不是说，‘穷不扎根儿，富不长苗’，等长河他们几个都长起来了，还说不定会时来运转飞黄腾达了呢。”

仰望着天上的明月，春芳幽幽地叹出了一口长气，喃喃说道：“谁说不是啊。要是真的等到了那一天，我这些年吃的苦也算没有白受。”

听了春芳这似是自言自语的独白，林秋生想起这几年来春芳所受的苦，便有一种酸酸的滋味泛上了他的心头。他伸出的两臂动情地揽住了春芳的肩头，在林秋生的眼里，眉头微蹙的她是那般的惹人怜爱，淡淡愁容的她反倒平添了几分动人之处。于是，在自己心爱的姑娘面前，林秋生的胸膛里便有一股冲天的豪气迸发了出来……他想，既然自己是在真心的爱着这个姑娘，他就有责任和春芳一起挑起这副生活的重担！想到这儿，沸腾着的热血使得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呼出的热浪便喷吐在近在咫尺的春芳的脸上，他动情地说道：“芳妹，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见异思迁的人，也不是那种心猿意马不负责任的人，我既然选择了你，我就作好了与你同船过渡共赴难关的思想准备，我敢对见证了我们爱情的大运河发誓！从今往后，如果我要是三心二意，如果我林秋生有什么对不起魏春芳的地方，就让天打五雷轰，就掉进运河里淹……”不等那个死字出口，一只柔软的小手便迅疾地捂在了他的嘴上了——随即，两个滚烫的身躯便紧紧的拥抱在了一起……

一片游动过来的浮云，遮挡住了银盘似的圆月的半边儿。在紧紧的搂抱中，激动他们两个重温了那个夏日夜晚的美好给予，而且比那次来得更热烈、更悠长……激情过后，她那散发着洗发粉香味的头柔柔地靠在他宽厚的胸膛上，用低低的声音说道：“秋生哥，我没有什么可顾虑的，只要你觉着好，我不在乎我自己的苦与乐。……秋生哥，你要是受不了咱农村的苦，你就去学校代课吧，也省得把你这些年读的书埋在地里糟蹋了。”

林秋生抚摸着春芳打了补丁的肩头，十分爱怜地的说：“芳妹，你是咱村里的姑娘中最漂亮的，可就属你穿得最寒酸，我觉着实在是不公平！我要是挣钱了，就先给你买一身儿好看的衣服打扮打扮你。”

依偎在秋生怀里的春芳说：“不用，我早就习惯这样了，真要是穿上了好看的衣裳，我倒不自在，兴许还不敢出门呢。”

秋生说：“芳妹，看你总那样苦着自己，我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被人关心是一种幸福，更何况是来自自己相爱的人那！在林秋生紧紧的搂抱中，春芳无声的哭了……五年多了，无论生活有多苦，一天的劳动有多累，她没有掉过一滴泪。今天，在自己相爱的人面前，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了太久的感情了，积存在她心里的委屈就像越过闸门的滔滔河水，恣意酣畅地宣泄了出来……

    夜深了，初秋的夜风裹夹着浓浓的水气从河底里扑涌到了岸上，不禁使拥在一起的这对儿恋人感到了些许的凉意。于是，他们便挽手回去了。

2002年9月10日初稿

2014年1月12日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