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之子

运河遗梦

5

    这是一个蔑视和蹂躏人性的年代，更是一个猥亵和践踏纯真爱情的荒唐岁月。在那个宣扬只有革命的战斗友谊的世界里，爱情的字眼儿就成了封资修那个阶级的专利。残酷的阶级斗争告诉人们这样一个事实，这场革命最终所要达到的目的，无非就是要消灭那些本属于自己的情感而成为任由别人驾驭驱使的驯服工具。你所从事的一切，都是斗争方式的一种延续。那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结合不是因为爱，而是为了所谓的共同的革命目标需要；洞房花烛夜，就是即将睡到一张床上的饮食男女们，连他们最起码的肌体需求也是出于非个人利益的需要；就是在那燃烧热血创造生命的美好瞬间，心里都要默念着这是缔造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的需要。

    那一时期的电影和舞台，人们所看到的多是在枪炮子弹的硝烟中敌人那血肉横飞的身体碎片；要么就是，在高大威猛器宇轩昂的英雄脚下踩着一个形象委琐容貌丑陋的阶级敌人。在印刷的文字中，剔除了爱情、缠绵和甜蜜等字眼儿。画面上本是妙龄的女子摇身一变，个个都换成了体态健硕横眉利目的母夜叉……在如此畸形的空间里生存，人与人之间连最起码的温情和信任都没有，还有什么人敢去幻想那花前月下甜美似蜜的爱情呢？

    就于迅速坠入爱河的高天成和张若兰来说，他们不但是时代的叛逆者，更是带着镣铐跳舞的独行者。需要是人体内最大的潜在力量，本能的赋予使他们不顾一切地追求那属于自己的幸福。他们是有血有肉有思想的活生生的人，年轻的他们无论如何夜抵御不了那潜伏在灵魂深处的震颤和诱惑。于是，他们那不断膨胀着的炽烈的情感岩浆拱破了覆埋在他们身上的坚石和厚土，勇敢地冲破了那压抑人性、圈囿人的本能的樊笼，心甘情愿地任那熊熊燃烧的火焰把自己燃着、吞噬！

    那是一个寂静、美好的乡村夜晚。

    澄碧的夜空，融融的月色。天上，一枚硕大的银盘镶嵌在碧蓝如洗的夜空，满天的繁星闪烁着晶亮而又诡谲的眼睛。初秋的晚风掠过宽阔平静的河面，随风惊起的一层层涟漪相互追逐着向四下里漫散开来……

    月光里，婆娑的垂柳在夜风中翩翩起舞，那倒映在水中的圆月闪烁着灿烂的光辉……在摇动的枝蔓丝绦间，一对儿携手的身影徜徉在铺着班驳月辉的运河大堤上，依偎在一起的他们时而委婉的呢喃，时而驻足下来凝眸眺望。那朦胧的月夜隐匿了他们初恋时的羞涩，那汗湿的两手在传递着彼此掩饰不住的砰然心跳。

    他们在石块铺砌的河坡上相偎着坐了下来。接着，她把头靠在了他厚实的胸膛上，他那只稍显笨拙的大手轻轻的揽住了她浑圆的肩膀……

    铺满银灰的运河大堤摇曳着班驳的树影，微澜的河面平静而安详。忽然，脚下得河面发出咚地一声脆响，是那只入水的蛙儿惊动了他们温馨平静的情怀。继而，随着两个身体的轻微的抖动，他们便热烈而执着地拥在了一起……随着心跳的加快，身体的温度便迅速地上升。后来，那双生疏的喷吐着热浪的嘴唇终于在执着的寻觅中合拢在一起了，那两个灵动的舌尖尖在冲撞搅杀的那一刻，两个心灵也不可遏止地抖动起来，由丹田里升腾起的那冲天的燥热点燃了他们周身的每一根神经……随着一股巨大浪潮的再度掀起，两条灼热的身躯像缠藤般绞在了一起……在忘情的亲吻中，他的大手伸进了她的薄衫，在一阵轻柔的抚弄之后，她胸前的那两只蹦跳着的小白兔被他一把便擒在了手里，他用手指轻轻地揉捏着那枚枣核大小的小东西，随着她那忘却了所有的撩人的一声低吟，一种从未有过的眩晕使她的灵魂升腾到了飘渺的空中……又一轮令人窒息的浪潮袭来，瘫软在他怀中的那个娇小身躯在忘我的吸吮和抚摩中融化了……

    秋天的夜晚是多么的美好，天上的圆月更加娇媚动人，波光粼粼的河水涌动着一圈圈欢快的涟漪，不知疲倦的蟋蟀在草棵里欢快的鸣唱……

    月亮也知害羞，它把自己藏进了漂浮过来的那片云层里。激情的浪潮在继续，燃烧的爱火在升温。若兰把自己的整个身子柔柔地依偎在了天成的怀里，她的纤柔的小手抚摩着他那厚实的汗湿了的胸膛……

    本来是充满幻想和憧憬的花季，但残酷的生活现实所赋予她的又是些什么呢？在她脆弱的心里，先是目睹了在那场空前的浩劫中父亲的惨死，再就是被从那座养尊处优的小洋楼里赶出来及至流放到这举目无亲的榆树庄，除了这些，她都得到了些什么？作为黑五类的子女，她没有起码的做人的尊严和光彩。在她的内心世界和情感空间里，一直都处在极度的压抑和难耐的痛苦之中。来到乡下已经两年多了，虽说这里远离了令她担惊受怕的城里，虽说这里的人们并没有把她们一家看作另类，但她却始终也没有从自卑的阴影中摆脱出来。长时间里，性格本来活泼开朗的她不得不刻意的约束和收敛着自己，逐渐的，她这个人也就变得拘谨委琐自惭形秽了。今天，这个月色融融的夜晚降临，使她被压抑了许久的情感凭借本能的冲动重又焕发了出来，正是这一刻的来临，才使她重又真实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本来性格；正是由于这一时刻的真情赐予，才使她重又感悟到了生活的美好和人生的快乐。

    满天的星斗闪动着诡秘的令人捉摸不定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对激动而又缠绵的恋人。一袭飒飒的秋风掠过微澜的河面扑到了岸上，是那湿漉的凉意才使他们从深陷的情感沼泽中挣脱了出来。

    若兰把自己妩媚的脸蛋儿无限柔情地依偎在高天成那厚实的胸膛上，从他节律坚定的心跳声里，使她产生了从有过的一种感觉，那就是什么叫做依靠。她缓缓的扬起脸来，用她那迷离的醉眼看着月光下那张平日里一见自己就脸红的白皙的圆脸……

    高天成用他显得有些笨拙的手指细细的梳理着若兰那头纷乱的青丝……他的思绪还没有从刚才的激动中完全醒转来。是那青春的躁动，也曾使他憧憬和遐想过属于自己的所谓爱情。睡梦中，他不止一次地出现过与梦中情人肌肤相接绸缪缠绵的幻景。但那毕竟是虚幻中的梦境，那所有的一切远没有今天来得如此的刻骨铭心和惊心动魄。试想，纵使是再好吃的东西，如果你没有亲自品尝过它的滋味，你就不明白它因为什么才好吃。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好只能令人激动一时，转瞬就会被抛到了脑后。今晚，虽然他们是相约迩来，但在他孤陋和贫瘠的想象中，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会有如此激动缠绵的遭遇；他更不曾想象过在人的躯体中还会埋藏着如此美妙的激情。人生真是妙不可言啊！这一美好的经历告诉他，什么才算是激动的真正内涵，怎样才算是从灵魂和骨子里迸发出来的真正激情。那一刻，灵魂升腾的美好会让他感铭终生！

    天空中，一片儿飘动的薄云轻烟似的缓缓地掠了过来，继而，那轮皎洁的圆月像被披上了一层蝉翼般的面纱。朦胧中，妩媚的若兰发出了幽幽的一声叹息：

    “唉——！天成，我为什么偏偏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呢？”

    摩挲着若兰那光洁润滑的脸蛋儿，高天成迟疑了片刻，劝解道：

    “你别想那么多！广播里不是说了，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么……”

    “话是这么一种说法。可是抄家那会儿，左邻右舍的街坊谁不是用白眼儿翻瞧我们。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难道能由我自己去选择？摊上个资本家的父亲难道也是我的罪过吗？”

    “若兰，这怎么算是你的过错呢。要说怪罪的话，那就怪罪咱们这个古老的国度所经历的封建年代太长久了！封建的桎梏实在是太沉重了！自古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下地狱九族人陪葬！你想想，连国家主席这么大的官儿都能被打翻在地，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若兰，你不要总是往自己心疼的地方想，要尽量使自己的心境能够平和些，我说的对吗？”

    “咳——！对也好，错也好，反正我是认命了，人怎么活着还不都是一辈子！”

    “你的目光也别那么短浅，说不准哪天也许你们家就能回城了。”

    “你也甭拿好听的话填我，我是不指望有回去的那一天了！”

    “……”

    秋露凝结，圆月西移。在几度的缠绵和温存之后，不知不觉中，秋夜已渐渐的深了下去。一股凉风从河底里扑上了河岸，打了个冷战的若兰把自己娇小的身子向高天成温暖的怀里倚了倚，又说：

    “天成，我妈总跟我念叨，什么时候咱们都不能忘了高家的恩情。咱家遭了这么大的难，是高家没把咱们当外人，要不是他们帮衬着，咱们这会儿还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步呢！将来，就是有一天咱们的日子好过了，咱都不能把人家忘了！”

    天成把箍着若兰的那两条胳臂抱得更紧了，他勾下头来说：

    “在这场文化大革命的急风暴雨中，遭受磨难的也不止是你们一家。你跟大妈说，甭总把这事挂在心上，这算不了什么，谁能料到人这一辈子会遇到什么样的灾难和坎坷。说句自私的话，要不是这场运动，我怎么会有幸结识你呢？我真不知道该……”在天成沉吟的当口儿，若兰把头从他的胸膛上抬了起来，接过了话茬儿：

    “甭说了，反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天成，只要有你陪伴在我身边，我就知足了。”

    天成伏下头，两只大手捧着若兰的脸蛋儿，将自己那厚实而温热的嘴唇紧紧的印在了若兰的额头上，一时间，环抱着她的那两条臂膀箍得更紧了……

2002年1月29日初稿

2015年4月20日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