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纪实小说】父亲(第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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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1-28 09:09 阅读(?)评论(0)

父 亲

 

第七篇

 

父亲是在一个早上突然病倒的。当时,我正在县师范学校读书。

临近毕业的一个周六下午,在学校礼堂开完一个什么大会之后,我便骑上自行车和几个顺道的同学回家了。驶出南城,我们几个拐上了京津公路。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奋力狂奔,当火热的大日头快要到了西山顶上的时候,我满头大汗地推车进了自家的院子。

我迈过里屋的门槛儿,当看到满满的一屋子人时,我先还有些奇怪,心想,这不年不节的,哥哥姐姐他们怎么都一块儿来了?可当我把目光望向了炕上时,我便被眼前的景象惊愕住了。

就见:父亲头朝里在炕上躺着,他的身边坐着母亲和村里会扎针灸的土医生郝玉文大爷。我刚张口喊了声“爸——!”我那仰面躺在枕头上的父亲便咧着嘴呜咽开了。

在我的全部记忆中,无论生活有多艰难,遭遇的困难有多大,我从没见父亲落过一滴眼泪。可今天是怎么了,我那刚强的父亲却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哭起来了呢。

一时,我如坠五里雾中,不知所措地呆呆的愣在了屋地上。

这时,分家令过的二哥走过来对我说:“咱爸病了,得的是半身不遂。”

我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十分急切地对二哥说到:“咱爸的身体多棒呀,怎么突然就得了这种病呢?”

二哥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是昨晚儿熬夜累的吧。”

我心想,即便如此,父亲也不至便瘫痪在炕上了呀?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除了那次钻冰窟回来烧了两天,他从来也没得过什么病,就是头疼脑热的时候也很少,更没看过他躺倒在炕上的时候。在我心里,身体壮实得如院里那株大槐树一般的父亲,即便是再大的风雨也决不会将他老人家击倒的。

就在上个月月初的一天中午,我在学校得了急性阑尾炎住进了县医院,下午三点开始的手术。当我手术完被护士推出来时,我一眼看到了守侯在手术室门外的父亲。当时,父亲一脸焦急的神色,脸上淌着汗水,身上的一件白小褂儿都湿透了。父亲见我出来了,赶忙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焦急地问到:“七儿,怎么样还疼吗?”我冲父亲笑笑,宽慰他说:“爸,没事儿。”我拿手指比画了一下,“就拉了这么大点儿一小口儿,我还没觉着疼呢就完事啦。”父亲拦住我说:“你别说啦,我知道这病,看早了好办,要是耽误了可就麻烦啦!”我对平时话语不是很多的父亲说:“没事儿。我这不是已经手术完了吗!”我又问父亲:“您是怎么知道的我病啦?”父亲说:“你们学校把电话打到咱村里去了啦,是看大队的山猫给我传的话儿。”我想了想,叮嘱父亲说:“您回到家就跟我妈说,有同学在这里照顾我呢,甭让她惦记我。大夫说,明天早上我就可以下地了,五六天拆了线就可以出院啦。”

回到病房,父亲坐在我病床旁边的一把小方凳上,两眼直直的看着我,嘴上不知说什么好。就这么愣怔了一会儿,他把兜里掖着的那点儿钱悉数掏出来放在我的枕边儿说:“我接着信儿就坐车跑来了,来的急了些,也没顾上给你买点儿什么吃的带来。这点钱你拿着,在医院里吃的好点儿,伤口会长得快些。”说完,父亲又默默地在我的身边儿坐了一会儿,之后,他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说:“好好在医院养着吧,我得走了,要不就赶不上回去的长途车啦。”

站在一旁的的李震同学对父亲说:“大爷,有我们照顾他呢,您就放心的走吧,赶不上车可就麻烦啦!”

那一刻,我望着年近六旬的父亲走向病房门口时那微驮的背影,我的心里动了动,这才感觉到父亲已然老了,不再像钻进冰窟窿捉鱼时那么健硕了——于是,一种难以言述的情愫陡然拥上了我的心头,张大着口想要说什么,可不知又该怎么说,就这样,我只好目送着他老人家的背影出了病房。

父亲下楼去了,我把他放在我枕边那几张票子大致数了数,总共是八块六毛钱。这时,我猛地想起,父亲掏兜时,似乎把所有的钱都掏给我了,甚至忘记了回家的路费,他拿什么坐车回家呀!于是,我赶忙拿上两块钱塞在李震手里,催促他说:“李震,辛苦你快下楼去追我爸爸,把这钱给他送去坐车用,从县城到我家要四十多里路呢……”

谁能想到,在我出院半个月后,父亲又突然病倒了。

吃完晚饭,哥姐们都走了,屋子里只留下了我和母亲。在我的追问下,母亲给我讲了事情的经过。

“昨儿过晌儿,生产队的一头黑花公牛把腿崴折了,队里见它残废了,就在傍晚儿的时候把它宰了。牛肉按份儿给各家各户分了,你爸就把那牛头牛腿给背家来了。他跟我说:‘今儿厂子里没什么活儿,也不用加夜班,我把它收拾出来,明儿头晌儿你在凉灶锅里把它煮上,等七儿回来了,把东头儿老二他们一家子叫过来一块儿吃一顿儿。’”说到这儿,母亲哽咽着停顿住了,撩起衣襟儿搌了搌眼角儿淌出的泪水,接着说道,“昨儿晚上,你爸收拾那牛头一直忙到了后半夜。后来,这牛头牛腿快收拾完了,你爸发现满屋子的烟,还以为是灶膛冒出来的呢。等他扬脸儿一瞧,贴在门框上的二百瓦灯泡儿把西屋的门框都给烤着了,这下可把你爸吓坏了,他赶紧端水就泼,就听“嘭”地一声,火是浇灭了,可那大灯泡也炸了个粉碎,你爸被吓出了一身的白毛儿汗。唉——!”母亲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又说,“今儿早上起来,你爸刚要下地穿鞋,人就出溜到炕沿下起不来啦……”

舔犊情深。就是从父亲这次病倒之后,我才对他老人家的理解加深了一层。在这之前,我所看到的只是父亲那严肃冷峻的一面,而蕴含在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缺乏细心的体会和深刻的了解。其实,透过父亲那看似坚硬的外表,便不难发现,他对儿女的炽热情感虽不外露,却每时每刻都在他的胸膛里炽热地奔流着。

父亲是在一九七八年的夏天病倒的。那个时候,姐姐们都出嫁了,剩下的我们弟兄三个,有上学读书的,有在外当兵的,谁都帮不上家里的忙不说,还要时不时地让家里接济一下。这几年,母亲的年岁大了,只能在生产队干点零活杂活。由于一年出不了多少工,因此也就挣不下几个工分。所以,我们这个家庭的运转,主要靠父亲一个人在支撑着。这样,虽说村子不是很贫穷,但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却并不宽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坚持不去医院治病。

父亲病倒的第二天,天还没亮,二哥便搭上去城里送铸件的手扶拖拉机走了。进了京城,二哥又马不停蹄地倒换汽车往前门的同仁堂药铺跑。我的一个姑表姐夫在同仁堂里做事,平时就没少麻烦他。二哥找到表姐夫,把父亲的病情和他简单地说了。表姐夫说,你来的还算巧,昨儿早上刚上来几盒活络丹,经理让压在仓库里一盒也不准买,说是关键时刻救急用。你等着,我去求经理给你弄一盒。表姐夫在这家同仁堂药铺干了大半辈子,这点脸面还是有的。很快,表姐夫从仓库里拿来了一盒活络丹。再把要交到二哥手上时,表姐夫说,这药都是真材实料做的,是专门给上边领导准备下的,贵是贵了点儿,但效果一定错不了。这六丸活络丹,你先让我舅舅吃上两三丸儿看看效果,如果好差不多了,就留下两三丸儿备用。这种病,说不准什么时候还可能再犯呢。二哥拿了药后,二哥连表姐夫给他买来的饭菜都来不及吃,抓上盘子里的两个馒头就往家里赶。就在二哥心急火燎地赶到县长途车站时,通往我们家方向的最后一趟长途末班车已经发走了。由于心情急迫,四十多里的路程,二哥一路小跑地沿着京津公路往家赶。半路上,天上还下起了瓢泼大雨。当二哥一身狼狈地撞开家门时,这时已是午夜十二点多钟了。

五块钱一丸的活络丹,这对于当时的一般农户来说是难以承受的高昂价格。但是,为了给父亲治病,二哥把自己心爱的双菱牌手表从腕子上褪下来,以五十块钱的低价卖给别人换回了这几粒药丸。

当夜,母亲把一丸活络丹碾碎后调成糊状,用小饭勺一点一点送进了父亲的嘴里。由于吞咽艰难,药汁顺着父亲的嘴角流淌下来,于是,母亲马上用小饭勺接住后,再次送进了父亲的嘴里,一丸金粒儿似的活络丹,母亲硬是一点点都没有糟蹋,全部送进了父亲的胃里。

第二天早上醒来,父亲已然麻痹的左半身开始有了知觉,失灵了的左手和左腿也能轻微地动弹了。母亲先是耐心地给父亲喂了半碗的鸡蛋羹,随后又将第二丸活络丹喂给父亲吃了。这次,父亲很顺畅地就把药汁吞咽了下去。到了晚上掌灯时分,父亲说话比刚发病时明显利索多了,我们已经能够挺清楚他在说什么,而且,父亲已经能够自己坐起躺下。待吃到第三丸活络丹,父亲是自己在咀嚼后吞咽下去的,而且能下炕走路了,虽说还未完好如初,但他已然能够自理。为防备病情复发,另外三丸活络丹父亲再不舍得吃,吩咐母亲包好后收藏了起来。

十五块钱,三丸灵验的活络丹,最终让父亲又像完整的好人儿一样回到了他的工作岗位

父亲病后半年,他和“黑司令”商量接班事宜。举贤不避亲,父亲建议将翻沙厂厂长的担子,交给脑子活络又有在外工作经验的二哥打理,“黑司令”二话没说便点头同意了。最后,“黑司令”对我父亲说:“您退下来可以,但不能离开翻沙厂,您就给咱翻砂厂做个顾问吧。三百六十五天,整劳力的工分给您照计,没事您就在翻沙厂转转,就当帮助村里和您儿子一把。”父亲爽快地答应了,但唯一的条件是不要整劳力的工分,每天只记九分工值即可。

父亲的身体恢复得很好,病后五年,身子骨儿有如从未生病时那般健康利索。直到后来翻沙厂承包给了个人,父亲才从管理的岗位上退了下来。

父亲的再次发病是在六年以后。这次发病,父亲把上回剩下的三丸活络丹让母亲翻找出来后又吃了两丸。加之村医孙秀玲给输了几瓶脉通之后,除了左手还有些僵硬外,父亲居然又神奇般地下地了。

但是,这毕竟是父亲的第二次发病,所以这次养病的时间要比上一次长些。加之人老了,六十五岁的老父亲全身零件儿也不像年轻时那么滑润,行走坐卧便不再像先前那么如意利索。可是,父亲的心气儿依然十分的旺盛,稍好些后,他又去翻砂厂给人家看起了大门儿。

父亲第二次发病的这年冬天,父亲拖着他不太灵便的身子坐车进城去了。当他晚上从城里赶回家时,他从黑提包里扯出了四床色彩鲜艳的织锦被面儿,说是为我和五弟结婚预备下的。

一九八三年的初秋,天气刚进白露节气,父亲的病情发生了第三次反复。这个时候,父亲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发病的当天,母亲把最后一丸活络丹从墙柜的匣子里翻找出来时,那药丸已经被虫子蛀了。就这,母亲还是把它擀碎后调成糊糊儿喂给父亲吃了,全家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粒拯救过父亲两回的活络丹身上,期待着第三次奇迹发生在父亲身上。可是,父亲吃下这颗药丸后,我们所期待的奇迹并没有像上两次那样发生,而且,父亲的左半边身子几乎没有了任何知觉。后来,尽管父亲打了不少瓶的吊针,也扎了无数次的针灸,但都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效果出现。此时,当父亲再想迈出自家门槛儿到外面的世界里走走时,如果没有人在侧搀扶着,他已经抬不动那条沉似千斤的左腿了。

就在父亲几乎完全瘫痪的时候,那会儿我还没调进城里,还在乡下老家的一所中学里教书。 

有一天,母亲去几十里外的姨家参加外甥的婚礼去了。临走时,母亲叮嘱我:“中午放学,想着回来给你爸爸做饭。”

那天上午,我上完第四节课就紧着往家里跑。到家后,我问父亲:“您想吃点儿什么?”父亲说:“你下午还得上班哪,就吃点儿省事的得啦。”我说:“要不咱们就擀面条吃吧?”父亲回答说:“成。”面条煮好后,我先给父亲盛了一碗,我把调好卤的面条在靠墙的八仙桌上放好后,便去搀扶坐在炕沿上的父亲下来吃饭。看父亲开始吃上了,我便去了外屋。我正吃着,忽听里屋的父亲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我跑到屋里一看,刚吃了几口的父亲正佝偻着身子在那儿剧烈的咳嗽。看父亲那痛苦万状的样子,我赶紧来到他的跟前,在他的后背轻轻的拍了起来……可是,父亲到底还是吐了,那些被他囫囵吞下去的面条全都吐在了我的身上。

等我把地面和身上收拾干净,父亲却说什么也不肯吃了,无奈,我只好扶着父亲到炕上躺下了。

看着父亲吃剩下的大半碗面条,我就在想,是不是我把面条儿擀粗了?是不是我煮的火候小了?还是我的卤汁不合父亲的胃口?……我在心里默默地检讨着自己,在责怪自己粗心大意的同时,我就觉得我这个儿子做得不够称职。当时也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在那瞬间,我的心里轰隆了一下,情感的闸门像被什么东西淤塞住了似的,我迅速地别过脸去……

在收拾父亲饭碗时,我的心里酸楚楚的,难过得就想落泪。在我所有的有关父亲的记忆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连吃饭都变得如此艰难,这一切又都说明了什么呢?

说心里话,在这之前,父亲可能也曾这般艰难过,不是我没有看到,就是因为周围有太多的人侍奉在父亲的跟前而冲淡了这样的场景刺激。今天,屋子里只有病入膏肓的父亲和我这个刚刚当了父亲的儿子,那一刻,他所给我的感受从来还没有这么强烈过。在我的潜意识里,父亲这一字眼儿所给我的全部注解就是雄健和刚强;在我内心的情感世界里,我从来就没有想到父亲有一天会离开我。而今,父亲老得连一碗面条都吃不下了的地步,直到这时,我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父亲真正的老了,老到了连水煮的面条儿都难以嚼碎的地步!

自打第三次病情复发之后,原本很是刚强的父亲如今却越来越脆弱了,动不动就爱掉个眼泪。尤其是见到回家探望他的儿女们时,父亲那先哭后笑的神态我探究不出这究竟是怎么了。

那段时间,在闲暇之余,我会把出生几个月大的儿子从姥姥家接来抱到行动越来越不方便的父亲跟前,看到父亲笑了,我的心里才舒展一些。

春天来了,这是一个让万物复苏的美好季节:南归的燕子回来了,院外垂柳的丝绦绿了,院子里甬道两旁的月季花绽开了娇艳的花蕾……春天来了,父亲的病情会像蓬勃的春天一样一天天好起来吗?我期待着,我在心里默默地为父亲祈祷……

整整一个冬天,父亲一直没有走出过他睡觉的那间屋子了。

那天是周末,一个晴朗温暖的午后,明媚的阳光把整个世界照射得暖融融的。我把我屋子里的沙发搬到了院子当中,我要让憋闷了一个冬天的父亲出来晒晒太阳。

一开始,已经不能走路的父亲不肯让我背他出来,我做了好半天父亲的思想工作,母亲也在一旁帮我劝着,最后,父亲总算是答应跟我到院里去了。我把身子伏在炕沿边上,母亲在一旁帮着,这才把父亲送到了我的背上。当我站起身来往外走的时候,我感觉,伏在我背上的父亲轻得仿佛是一袋儿轻飘飘的麦麸。我想象得到,包裹在棉衣棉裤里的父亲早已不是我原来那个体壮如牛的父亲了,如今,就是他搭在我肩上的那两只苍白的手,连抠住我肩膀的那点力气也没有了。

到了院子里时,我伏身蹲下来,和母亲一起,将父亲轻轻地在沙发上放好。就在我站起身的那一刻,父亲仰靠在沙发上重重的叹息了一声:“唉——这回算是完了!”我听了,心里不由得猛地一荡,刹时,一种难以表述的酸楚和忧伤突然攫住了我。

我没让涌到了眼眶的泪水落下来。来到父亲的身后,一边轻轻地给他做着按摩,一边顾做轻松地劝导父亲说:“爸,瞧您说的,没事的。天暖和起来了,您的病就慢慢儿的好起来啦。”

父亲幽然地长出了一口气,随后,缓缓的对我说道:“不比了前两回啦,我自个儿的身子,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回,我怕是没有多少天了!”

应该说,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脆弱之人,但是那一刻,我不敢去面对父亲那双眼睛,我怕在那样一副眼神面前控制不住我自己。我不再说什么,只是把自己的两手在父亲的肩头、脖颈机械地按摩着……

那时我就在想,这人哪,一旦进入到知道自己行将走到生命的尽头的时候,他的心理及他的最真实的想法会是怎样的呢?我只能漫无边际地揣度和猜想,我没有办法让父亲告诉我这些。

2003年7月初稿

2012年9月二稿

 

  最后修改于 2012-11-30 11:08    阅读(?)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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