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纪实小说】父 亲(第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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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1-21 08:18 阅读(?)评论(0)


父 亲

第四篇

 

   在京杭大运河西岸的一片高土坡上,参差错落的百十多户人家随坡就势地构成的一个自然村落,这便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榆柳村。几十年前,就是在村子东面靠近运河岸畔的一处高土坡上,几株老槐树掩映下的几间土坯房,是我呱呱坠地降临人世的地方。当时,出了我家用秫秸绑扎成的栅栏门向东拐,一泡尿没撒完的工夫,人便来到了碧水浩荡的大运河堤岸上。

那个时候,京杭大运河北运河这段水系,全然不是今天这副丑陋不堪的模样。那会儿的大运河,不要说是雨水丰沛的夏天和秋季,就是在冬、春两季的枯水期,宽阔的河面也不下百米之阔。眼前的大运河,真正是碧水悠悠清澈见底,站在近水岸边,你会看到活泼的鱼虾在水中自由自在地追踪穿梭,天鹅、野鸭及各类水鸟在河水中游曳嬉戏,岸边的青蛙鼓起气囊比赛着歌唱……在我们家还没有搬到村西之前,一家人的吃水、洗衣都仰仗着大运河的慷慨赐予。

炎热的夏天,除了上学和睡觉,在割草挖菜之余,我便和一群小伙伴儿脱得一丝不挂,入水饺子似的扑进大运河的怀抱里击水嬉戏,不把肚子泡瘪绝不回家。

那时侯,除去严寒的冬季,宽阔的水面上总有打鱼的小船在碧水荡漾的河水里摇曳捕鱼。站在岸边,我最喜欢看的一幕场景是,小船上的渔夫摇起船篙,轰赶着鱼鹰下水捕鱼时那矫健的雄姿了,一只只通体黝黑的鱼鹰一个猛子深扎进水底,当它们再次浮出水面时,空瘪的嗉囊涨起来了,那弯弯的尖嘴上噙着一条还在不断挣扎着的红尾鲤子或是肥硕的鲫鱼。这个时候,渔夫便用那根轰赶过它们的船篙有节奏地敲打着脚下的船帮,嘴里嗷咧咧地富于节拍地叫着,于是,那些大获全胜的鱼鹰们便前赴后继地向小船的方向游来,等到渔夫提着它们长长的脖子,把它们吞到嗉囊里的猎物挤压出来丢进船舱的时候,空欢喜了一场的鱼鹰们又被渔夫一个个地丢进了河里,于是,处在饥饿状态下的鱼鹰们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寻觅、猎捕……

说起来,即便是再美的景致,也是供那些吃饱了的闲人们欣赏的。可以想见,一个饥肠辘辘连肚子问题都解决不了的饿汉,如何会有闲情逸致去画饼充饥,谁又会去做那水中捞月的无聊事呢?

情急之下,山穷水尽的父亲想到了潜藏在运河冰床下的鱼儿们。

到了河边我才知道,今天来运河破冰捕鱼的不只是父亲一个人,在河岸边的一个土丘上,一个人正在那里低头抽着闷烟儿,显然是在等着我父亲的到来。这人我熟悉,是我父亲最好的伙伴儿——孙全叔。

父亲和孙全叔在运河岸边会齐后,他们沿着运河河堤一直往南走了下来。大约走出二里地后,他们二人在运河的一个踅弯处停了下来。

父亲和孙全叔走下了堤岸,在踅弯处的冰面上站住了。此时,我隐在一棵大柳树的后面,瞪大眼睛观察着他们的举动。

我听到父亲对孙全叔说:“这儿水浅些,看这儿有没有鱼吧?”

孙全叔说:“好吧。我心里琢磨的也是这块地方。”

英雄所见略同。原来,他们二个人看好的是同一个地方。

父亲从筐子里取出冰镩提在了手里,他先是在冻得十分结实的冰面上来回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便站定在了离河岸边有几丈远的冰面上。接着,父亲把手里的冰镩直立起来高过头顶,随后,奋力地向光溜溜的冰面戳了下去……每戳一下,他脚下的冰面便会发出一声脆响,爆起的冰渣儿向四周的冰面激射开去……

父亲和孙全叔轮番在那冰面上戳了好一阵工夫,厚厚的冰层才被他们破开了比锅盖略大些的一个冰洞。

随后,他们两个人把冰窟周围的碎冰用脚向四外划拉了一下,父亲对孙全叔说:“咱俩从两边把鱼往这儿圈圈,你从北边赶,我去南边儿。”说完,他们便向岸边走来。父亲和孙全叔各自顺着河边朝不同的方向走了下去。他们二人约莫走出了几十步的样子,父亲朝孙全叔招了下手,他们同时下到了冰面上。

父亲和孙全叔一边在冰面上使劲地跺脚,一边缓缓地朝着冰窟的这儿走。后来离冰窟渐渐的近了,父亲把手一挥,俩人同时便放轻了脚步,脚底擦着冰面声息皆无地向冰窟聚拢了过来。

父亲和孙全叔在离冰窟不到一丈的地方坐下了,他们把烟荷包从各自的怀里掏了出来,把倒在纸条上的烟末用手指捋捋搓成卷儿,点着后便狠命地吸了起来。

那天的天气好得出奇:碧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辉煌的日头,宽阔的冰面上一丝风也没有。三九严寒的日子,这样的天气很是少见。

父亲和孙全叔面对面地蹲在冰面上离得很近,他们一口接一口地嘬着嘴上的土炮不停歇地吸着,他们没有讲话,而是目送那袅袅青烟向四下里漫散开去出神。

父亲先把手中的烟屁扔掉了,他站起身向那冰窟走了过去。父亲蹲伏在冰窟的边沿儿看了一会儿,扭过脸,对走近前来的孙全叔小声说:“嘿,伙计,还真有货,正在水面上张嘴喘气呢。”

这时,我从隐身的大树后面现身出来,出溜下陡峭的河坡,轻手轻脚地向父亲和孙全叔蹭了过来。

当我蹭到了他们跟前时,父亲扭头瞪了我一眼,要轰我回去,是孙全叔替我说了句求饶的话:“得啦,这小东西大老远儿的跟来了,就别赶他回去啦,让他给咱们捡鱼不是挺好的嘛。”

冰面被父亲和孙全叔凿开了一个大大冰洞,也许正是这大大冰洞给冰床下面憋闷了太久的鱼儿们提供了呼吸新鲜空气的大好机会,我看到,在被凿开的那块水面上,开始有鱼儿晃动的身影出现了。

这时,父亲把身边的鱼叉掂在了手里,他阴沉着脸儿警告我说:“去,走远点儿,不许靠前,到筐子那儿等着捡鱼去!”

父亲把手里的鱼叉向游动缓慢的鱼儿瞄了瞄,随后,唰地一下向鱼身猛刺过去,还别说,父亲手里的鱼叉还挺有准头儿,这一叉叉下去,等把鱼叉从冰窟里抽出来时,一条被穿透了肚子的红尾鲤子还在鱼叉上扑腾呢。紧接着,父亲的鱼叉再次戳向冰窟里时,一条黑脊背儿的鲫瓜子又成了父亲的战利品。当父亲把那条少说也有七八两重的鲫瓜子从鱼叉上卸下来甩到我的脚下时,尽管它的腮上被戳穿了一个大大的血窟窿,就这它还在冰面上一个劲儿地蹦哩。

后来,孙全叔也上手了。但是,他的技术显然没有父亲的手头儿准,就在他费劲巴拉地扎上来两条只有斤八两的鲤子后,鱼儿们就开始有所警觉了,敢于浮出水面的大胆鱼儿便越来越少。这样一来,父亲和孙全叔盯在冰窟口等待鱼儿冒头的时间便长了起来。

父亲他们已经老半天没有扎上来一条鱼了,此时,蹲守在冰窟边上严阵以待的父亲便有些起急。

父亲扭过头看了看筐里的战利品,从他脸上表现出来的表情看,显然是没有他所期望的那么多。他对一旁的孙全叔说道:“嗨——伙计,这么等下去恐怕不行,这得等到猴儿年马月才扎够咱两家人吃的呀!”

孙全叔接了句:“那你说咋办,咱总不能下到冰窟窿里摸去吧?”

父亲先是盯看了孙全叔一眼,随后语气坚定地说道:“就照你说的办,咱就下到冰窟窿摸去!”

孙全叔一脸的不解和茫然,眨巴着不大的小眼睛问父亲:“怎么个摸法儿?这大冷的天儿还不冻僵喽!”

父亲说:“我的水性打小就比你好,我下水去摸,你在上面盯看着就行。”

孙全叔说:“那可不成,别为吃顿鱼再把你的老命搭上。再者说了,这可不是大夏天儿,万一你下去之后顶了锅盖上不来了,我嫂子和那一大帮孩子谁养活呀?!”

父亲瞪了一眼孙全叔,数落他道:“你打小儿就是这松包蛋样儿,你盼我点儿好的成不!”父亲扭过脸儿盯着冰窟,口气坚定地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豁不出去身子就甭想过好这个年!”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动手解着棉袄上的疙瘩襻。他对愣在一边的孙全叔说,“你傻瞧着我干什么,还不把绳子和那半瓶烧酒递给我。”

“咕咚、咕咚……”父亲口对着烧酒瓶子猛地喝下了几大口,随后,又把又倒出些烧酒在胸口和大腿上搓了搓。接着,把网兜和一根手指粗的麻绳在腰上拴好,将麻绳的另一头儿交到孙全叔的手上,并告戒他说:“我下去后,你在上面警醒点儿,只要我一拽动绳子,你就往上拉我,我估摸着我不会白下去这一趟!”

当时,我看到只穿了个裤头儿的父亲要下到那么冰凉的水里去,心里先就哆嗦了起来,我怯怯的喊了声:“爸——!”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以少有和蔼语气冲我说道:“七儿,没事儿!小孩儿眼尖,帮你二叔看着点儿,我一会儿就上来啦。”

就在父亲顺着冰沿儿溜下水去的那一瞬间,我的心也紧张得提溜到了嗓子眼儿了。

自打父亲的光头没入到冰窟里以后,他在冰凉刺骨的水下到底是何情形我就不得而知了,而我所能看到的一切,就是从冰窟的水面上不时翻冒上来的一窜窜气泡儿。

我瞪大两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那个吞没了父亲的冰窟隆,不知不觉间,我的两手紧紧地抓住了系着父亲生命的那根麻绳。也许是格外紧张的缘故,我没办法想象父亲在冰冷的水下抓鱼时的情形,只是期盼着手里的那根麻绳快一点示意我们向上拽他。站在冰面上还感觉到寒冷彻骨的我心里真的想不明白,一个人在身体冻僵两手痉挛的情形下,他怎么可能把那些满身滑溜且在不停挣扎的鱼儿捉在手里呢?时年七岁的我更想不明白,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驱动,竟让一贯严肃的父亲作出如此甘冒生命危险的决定?是父亲自己打熬不住那没有一点儿荤腥的艰苦生活了吗?还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不顾一切地舍身于冰窟之中?当时,我是以一个小孩子的思想和胸怀来忖度父亲这次壮举的真实动机的,根本没有去想,或是根本想象不到蕴涵在“父亲”这两个字眼儿里的更深一层的东西。

父亲的水性好我是知道的。夏天时,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等他再从水里冒出头来时,人已到了河的对岸。可是,那是夏天时的父亲啊。

在我的意识里,父亲下到冰窟里似乎已经有好几个钟头了,可除了那不断翻冒上来的气泡外,父亲一直也没对那根绳子发出任何的指令。我有些沉不住气了,紧着催促站在冰窟边上的孙全叔说:“二叔,我爸爸下去老半天了,他怎么还不让咱们拽他呀?咱们别等了,赶紧把把我爸从冰窟窿里拽上来吧,不然他就受不了啦!”

孙全叔瞄了我一眼说:“你小子有良心,知道心疼你爸啦?我可知道他的那个臭脾气,咱们这会儿要是硬把他拉拽上来,等他出来后还不得跟咱俩翻车喽?……七儿,再等等吧,说不定他马上就给咱们信儿了……”

在期待父亲招呼我们拽他出来的长久等候中,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悟到了期盼中的漫长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忽然,我感觉到手里的绳子动了一下,尽管那动作不是很明显,可我还是看到和感觉到了。我忙向孙全叔高声喊了一嗓子:“二叔,快捯绳子,我爸让咱们往上拽他哪!”

听到我的喊叫,孙全叔开始倒他手里的绳子,一下、两下、当孙全叔手里的绳子被倒到了第七下的时候,父亲的光头终于露出了水面。

当孙全叔费力地把父亲从冰窟里拖上来时,脸憋得像个紫茄子似的父亲已经讲不出话来了……

孙全叔在帮着父亲穿衣服,我则把刚才父亲喝剩下的烧酒举到了他的面前,我把酒瓶嘴儿对着父亲乌紫的嘴唇高声叫道:“爸,爸——!赶紧喝两口身子就不冷啦。”

孙全叔把岸边的一堆干草点着了,他搀扶着父亲走到火堆旁烤火,我则跑到河坡上拣拾柴禾去了……

直到父亲的脸色好转些,身子哆嗦得也不是那么厉害了,我和孙全叔才顾得上看一眼父亲从水底下打捞上来的战利品。当孙全叔把网兜里的鱼哗啦一下倒进了筐里时,我们看到,被父亲捉进网兜里来的不但有鲤子、鲫瓜儿,还有五六条茶碗口粗细的大鲇鱼。当我手摸着身上糊着一层黏液的黑鲇鱼时想,父亲是用什么手段把这么滑溜的家伙捉到手里的呢?当时,我的脑子里就有一种想法:“我的爸爸真了不起!”

孙全叔家的人口和我们家差不多,父亲把捕到的鱼分了一半儿给他。孙全叔说什么也不要那么多,后来,眼见着嘴唇还紫着的父亲发火了,才肯把这些鱼拿回家了。

我和父亲是在太阳偏西的时候回到家的。当母亲见了筐里那些鱼后,先是兴高采烈了一阵儿,但马上又诧异的追问父亲说:“这么多的鱼,你是怎么从河里打捞上来的?”

我的嘴快,急急地抢在父亲前面说到:“妈,这些鱼都是我爸钻冰窟窿摸上的!”

母亲听了,一张脸煞时就白了,急赤白脸地数落父亲说:“你、你可真成,这大冷的天儿,你、你要是出个好歹儿的可怎么办!”

父亲没有理会母亲对他的责备,迈步进屋后,拉过一条被子裹在身上后便歪道在了炕头上……

到了夜里,父亲发起了高烧,母亲在他的身上捂了两床厚厚的棉被,他还是冷得不行,牙齿得得的敲着,整个人都哆嗦成了弓腰虾米状。

年三十的夜里,我们一家人围在热烘烘的炕头上吃了一顿香喷喷的年夜饺子。那饺子馅是母亲把三条鲇鱼身上的肉剁碎做成的。当时,浑身还没有一点力气的父亲看着他的一群儿女兴高采烈狼吞虎咽的饕餮样儿,他脸上绽放出了少有的舒展的微笑。

后来我听父亲和孙全叔讲,他决定破冰捕鱼,是抱着侥幸一试的态度去的,至于能否捕到或捕到多少,他的心里也没底。后来又决定下水去摸,也是凭着一时之勇才溜进冰窟的。他说:“等我到了水底以后,本以为那些鱼见了我是要跑掉的,谁料想,在我身边游动的鱼不但没跑,反而像见到什么稀罕物似的向我身边贴了过来,而且还越聚越多,噼哩扑噜的直往我身上撞,根本不用到处去摸去找,随手在身边一划拉就逮着一条……我琢磨着,想是那些鱼儿们在水底里冻得够戗,好不容易碰见我这暖和身子了,所以就不顾一切地往我热热乎乎的怀里头扎,这么一来,它们可就成了我的囊中之物啦。”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始终有一个问题在我的脑子里萦绕着盘桓不去,我想努力破解开存在自己心里的这个疑团。我想知道,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力量在驱动着父亲让他如此的无畏,是责任?还是义务?除了责任和义务之外,这里面还有其它什么?苦思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也没有搞清楚究竟是因为什么。后来,直到我也做了父亲,这才渐渐的把这个问题悟明白。说起里,这里面的原因也许并不十分复杂,就因为他是——父亲!

 

2003年7月初稿

2012年9月二稿


  最后修改于 2012-11-21 09:12    阅读(?)评论(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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