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他人遭蛇咬,犹自怕井绳
春明见姐姐端着灰浆盆儿在那里默默地发愣出神,轻喊了一声:“姐,你想什么呢,手里的灰浆都撒了。”
秀儿嗔怪地说道:“看你,吓姐一跳!”
春明诡谲地一笑,说:“我猜呀,你是不是在想,邓宝山同志这会儿在干啥呢吧?”
秀儿的脸一红,瞪了弟弟一眼,说:“瞎猜啥呀,姐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还是多琢磨琢磨去村小教书的事情吧。你呀,趁着宝山还没走,多跟他交流一下教学方法和学生管理方面的经验。春明,你一定要好好干,一是咱不能给推荐你的宝山哥丢脸,二是要通过你自己的努力尽量干出点儿名堂来,如果有机会,你也要像宝山那样走出去,咱爹娘的脸上也有光呢!”
春明说:“姐,你就放心吧,我不比宝山哥差,我一会加倍努力的。我也是高中毕业生,我也有自己的理想和奋斗目标,只要机会来了,我肯定会努力争取的!”
秀儿笑了笑,春明的回答让她感到欣慰。可是,在她这张笑脸的背后,还隐藏着不易被人察觉的难以释怀的忧虑和惆怅。好在弟弟只顾忙着自己手里的活计,他不清楚、也更不会理解姐姐此刻到底是个怎样的心境。
这晚,姐弟两个一直干到很晚了,直到把东、西两大间屋子都完整地粉刷了一遍之后,秀儿才回了广播室。
在等待大学录取通知的这段日子,宝山在家人及相邻面前表面上并没显露出有多焦虑,可他内心一直都在忐忑着,只是他内心的焦虑一时被在秀儿家帮忙建房所掩盖了。这样的忐忑和焦虑,只有当他躺倒在床上难以入睡时才会显现出来。
应该说,宝山的忐忑是期待中的忐忑,他的焦虑是因为自己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其实,这种事情无论搁在谁的身上都是如此,一天接不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颗心便挂在嗓子眼儿那儿悬着,唯恐半途哪个方面会横生出意料之外的枝节出来。宝山此刻的心情,就和现如今那些高三考生一样,高考结束了,志愿也都填好了,分数也发榜了,可自己到底能被那所大学录取,只要一天拿不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心便会踏实不下来。
这些日子,心情同样踏实不下来的人还有一个,这个人就是邓宝山的发小和恋人柳春秀。显然,秀儿心中的所思所想以及心中的矛盾更复杂,且没办法与人述说。此时此刻,秀儿既期盼着宝山能早日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又不希望看到她深爱着的宝山会真的离她而去。秀儿知道,以宝山的志向及这些年的努力付出,他不甘心做柳湾村里的蓬间雀,总有一天会飞腾到更广阔的天空展翅翱翔。在知道了宝山要去大学读书的消息后,她的心里也很激动,为自己深爱着的人能获得这么好的机会去更大的空间发展,她不但为他高兴,也为他骄傲。可是,秀儿的心里也有自己的隐忧,如果宝山真的离开她了,除了心中的思念与情感上的寂寞之外,宝山的眼界开阔,在复杂的环境里与形形色色的人接触久了,他的思想及情感会不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如果秀儿从自身的角度考虑,她宁愿宝山当一辈子队派教师,这样,他一辈子就可能离开柳湾村,只有这样,他们才是守在同一战壕里的人,两人的地位才能基本对等;可是,宝山很快就是去京城读书的大学生了,无论将来他做什么,他都不可能再回到柳湾村来,那时,我这个柴禾妞柳春秀还能配得上他吗?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即便吃皇粮端铁饭碗儿的邓宝山没有向我提出分手,可我柳春秀能够死乞白赖地硬缠着人家不放吗?
在等待大学消息这段时间,细心的宝山也看到了秀儿的心理波动和情绪上的变化。这段时间,他们两个都在忙着秀儿家建房的事情,没有余暇坐下来好好的交流一番,但宝山不止一次地向秀儿表白心迹,他说,即便是我真的上大学了,我也绝不会在感情上有所转移,我的心里只有你柳春秀。宝山甚至向秀儿表白说,只要我大学毕业回来,我们两个就去领结婚证,我一刻都不想等了。秀儿听了宝山的表白,她不是不相信宝山给予她的承诺,只是她的心里总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作祟,由不得她不去多想。
无论怎样,该来的一定会来。
这天中午,从家里吃饭回来后,秀儿在自己的广播室的小床上稍稍歪了一会儿。这些天,为家里盖房的事情操心费力的,她实在是太疲劳了,就这,她也只是眯了个狗眨眼的小觉儿便醒了。
从床上起来后,先在脸盆里洗了把惺忪的睡眼,然后把散乱了的头发简单地收拾一下,正当她端着脸盆朝院外走时,一阵清脆的车铃声恰好在院门外响了起来。秀儿快步地走出院门,将盆里的脏水泼了,随后从年轻的邮递员手里接过一份《北京日报》和一封大大的挂号信封。秀儿只是在信封上匆匆地扫了一眼收信人的姓名及寄信地址后,心里猛的一荡,随后,竟然呆呆地愣在地上走了神……
站在秀儿身边的乡邮员是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跑柳湾村周围这几个村子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了自从他负责跑柳湾村的第一天起,就是秀儿从队部出来迎接他的。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小伙子和秀儿也算是经常见面的老熟人了,有时候,两个人还会闲聊几句。小伙子见秀儿刚才还是笑盈盈的神色,可这会儿突然又变成了一副呆呆出神的模样?小伙子盯视着面前和自己年龄相当的秀儿,便和她玩笑说:“嘿——!我说柳春秀,这是人家邓宝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你发的哪门子呆呀?难道你想把邓宝山的名字改成你柳春秀不成?你赶紧签字吧,我还得忙着跑下一个村子呢。”随后,他又顺口问道,“柳春秀,这个邓宝山是不是你们村小的那位邓老师呀?”秀儿脸一红,连忙应道:“是他,怎么啦?”小伙子打量了一眼刚才还在发愣的秀儿,说:“这年月,能有机会被推荐去读大学,那可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大好事儿啊!你看,我跑了有十来个村子了,一共才送这么两份儿大学录取通知书,你说得有多金贵呀!”说着,他指了指秀儿手上的录取通知书说,“可别小瞧了它,这可是个宝贝!你想啊,咱全公社有十几万人呢,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也有个三万两万的,可只有这三四个人能有这般造化,你说,这和过去考进士、中状元郎有啥区别呀!从今往后啊,人家邓宝山可是屎壳郎变唧鸟儿——一步登天啦!”说完,小伙子撇下满腹心事的柳春秀,一蹁腿儿跨上他的自行车,眨眼儿之间便跑远了。
回到广播室后,坐在床沿上的柳春秀边盯着手里的这封录取通知书呆呆的出神,边在浮想联翩地想着这封录取通知书的身后事。看着信封上邓宝山这三个字,她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心里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儿。应该说,此时此刻的柳春秀心里是纠结的,她既为宝山终于等来了这一刻而欣慰,也在为宝山走了之后自己该怎么办而惆怅着。秀儿的脑子里乱乱的,心里总觉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想让自己轻松起来都做不到。
被纠结的心绪困扰着的柳春秀,她在端详了一会儿这封大大的信封后从小床上站了起来,随后,她锁上队部的院门,拿上这份邓宝山日夜都在期盼着的录取通知书,脚步匆匆地朝着队部后面的小学校走了过去。
事不凑巧,秀儿来到宝山的宿舍门前撞了锁。她想,可能是宝山吃完午饭有什么事情,所以才没回到学校,于是,便又拿着录取通知书朝着宝山家的方向走了下来。
就在秀儿去往宝山家的途中,迎面走来了正低着头向生产队猪场方向走着的田翠翠。
田翠翠比秀儿大了两岁,可她上学时间晚,所以两个人从小学到初中,却在一个班里读了九年书。再有,由于两个人住家挨得比较近,时常一起走在上下学的路上,打小时起两个人的关系就比较好。后来,田翠翠当上了村赤脚医生,秀儿做了队里的出纳,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多,经常可以在一起说笑聊天儿,有点有什么事情也喜欢在一起交流,所以这层良好的伙伴儿关系便保持了下来。可自打刘子涵变心后,田翠翠在精神上受了不小的刺激,魔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田翠翠不再做赤脚医生了,两个人在一起的机会就少了。后来,田翠翠的心智逐渐稳定下来后,可整个人都变了,不但改了从前活泼欢快的性格,就连走在街上也是垂着头只看脚下的路,能逃避时就不会主动向前和人打招呼。后来,精神上逐渐好转起来的田翠翠去了养场猪,秀儿和她们见面的机会才少了。
两人只有几步远时,秀儿迎着翠翠招呼道:“翠翠,大晌午的,这么早去猪场干嘛去呀?”
翠翠见是自己的好姐妹,便停下来回了句:“快晌午时,有一头母猪快生了,我得回去看看。”
秀儿笑笑,调侃说:“我说你怎么大晌午的就往猪场跑呢,敢情忙着去给老母猪当接生婆呀!”
田翠翠难得的笑了一下,她见秀儿的手上拿着个大大的信封,就随口问了句:“秀儿,你这是给谁送信去呀?”
秀儿也没多想,随口答道:“是宝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给他送去。”
田翠翠定定地看着秀儿,有些惊奇地问:“宝山要上大学走了?”
秀儿把手上的录取通知书向田翠翠的面前扬了扬,说:“你看,这不是录取通知书都寄来了嘛。”
田翠翠两眼直直的,盯视着面前的秀儿看了好一会儿,随后冷不丁地问了句:“秀儿,宝山要是上大学走了,你怎么办呀?”
听了田翠翠这句话,秀儿一下子愣住了,一时竟没想好该如何回答田翠翠这个问题。
田翠翠把目光移向了一旁,嘴里喃喃地说了句:“秀儿,你可要想好了,可千万别走姐这条路啊!”说完,田翠翠便低头儿走了。
秀儿望着田翠翠显得苍老了许多的背影,她的心里好一阵儿翻腾:就在三年前,人们还把她柳春秀和田翠翠比喻成柳湾村一对儿漂亮的姊妹花呢,短短的几年,从前那个面容娇好且喜欢打扮的田翠翠,如今已然风采不再,就连她身后的背影都显得猥琐了。秀儿的心里在想,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呢?是该怪田翠翠太痴情呢?还是怪那个负心的刘子涵太不是东西?人啊,为什么就因为个“情”字,就可以把人折磨成这副模样呢
秀儿站在和田翠翠碰面的地方愣了好一会儿,脑子里琢磨着田翠翠刚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什么的滋味儿。此时此刻,她的手里虽然拿着宝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但却似乎忘记了自己要去做什么,而呈现在她眼前的都是熟悉的刘子涵的身影。在她抬眼望去,看到已然模糊的田翠翠,她的胸膛里猛地一搅,随即便转过身来回了村广播室。
从半路返回的柳春秀回到广播室后,手里还在拿着那封邓宝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默默的发呆,她边盯视着那上面的“邓宝山”三个字,边回想着刚才田翠翠说的那句话,这时的柳春秀,整个人就像是掉进了一个深深的黑洞,眼前漆黑一片,看不到前方的路,更不知道自己该朝哪个方向走下去。
整整一个中午,秀儿都在盯看着宝山的录取通知书默默地发呆着。
起晌的时候,老书记邓德发走进了广播室,他让秀儿播个广播通知,临时安排几个男劳力去供销社拉化肥,广播里告诉那几个人直接到村口的京津公路上等着拉化肥的马车。事情交代完了,就在老汉扭头儿要朝外走的时候,秀儿喊住了老汉,把宝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递送到他的面前说:“大爷,宝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了,您顺便给他捎回去吧。”闻言,老汉面上先是一喜,随后心里又觉着有些纳闷儿,便两眼笑眯眯地看起了面前垂着一副眼睑的秀儿,语气亲切地问了句:“秀儿,你干嘛不给宝山送去呀?”秀儿赶忙解释说:“我刚才去学校了,他不在。我怕耽误事,所以就没去您家里……您看,我刚才要是走了,谁给您播这个通知呀?”老汉在一旁咧嘴笑着,戏谑着说了句:“你这丫头,人小鬼大,一肚子的鬼心眼儿。”
其实,中午在宝山的宿舍门前撞了锁后,秀儿没能把大学录取通知书亲自递交到宝山的手上,她的心里尽管有些失望,可和田翠翠碰头回来后,又觉着有些庆幸。她在想,自己不把录取通知书直接交到宝山,可能也就少了那种面对面的尴尬。就在晌午去学校的路上时,秀儿的心里还在设想着,宝山拿到这份录取通知书时该多高兴多激动呀。可是,在兴高采烈甚至是得意忘形的宝山面前,自己是该陪他一起高兴欢笑呢,还是那一家欢喜一家愁的局面呢?常言说遇事则迷,此时的柳春秀就是如此,由于她想得多了,脑子便很乱,心里也很纠结。说起来,秀儿既希望看到宝山在看到录取通知书时那满心欢喜的高兴样子,可她又不希望在满脸笑容的宝山面前表现出自己不自然的落寞和惆怅的神态来。
整整一个下午,秀儿都没去会计室,而是把自己关在广播室里默默的思考着什么,她的心里像是裹了一团乱麻,可谓是剪不断,理还乱。好在这个下午瘸叔家里有点事情没来会计室,也没什么人到广播室来打搅她,秀儿就这么一个人憋在屋子里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虽说爱这东西没有办法放到天平上去称量斤两,可在人的心里却是可以度量的。世间的事情就如一架天平,一侧突然增加了过重的分量,一侧便难以找到对等的砝码与之抗争,没了平衡,和谐也就不存在了。在秀儿的心里,从今天这个中午开始,她与宝山之间的这架天平就已然失衡了,而重重地压向一侧是邓宝山,而悬在半空里的则是她柳春秀,这不对等的爱情,还能让人心安理地维持下去吗?
就在邓宝山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的这天傍晚,宝山兴高采烈地去了村广播室,他对她说:“秀儿,过几天我就走了,咱们去运河边坐坐吧,我心里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呢。”秀儿看看满脸兴奋的宝山没言声。不由分说,宝山牵起秀儿的手走出了广播室……
2004年9月初稿
2013年8月再稿
2014年5月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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