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 儿
第二十章 因为贫寒,便难有体面的尊严 宝山来到队部的门前,轻轻推了一下,院门儿便开了。此时,西侧的广播室灯光还亮着,只是门窗被里面的帘布遮盖的严严实实。宝山知道秀儿还没睡下,于是便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广播室的门前。宝山伸出手来轻轻的推了一下屋门,没有推动,屋门从里面插着。这时候,站在门口的宝山听到,屋里传出一阵哗哗啦啦的撩水声。宝山没有多想,他以为里面的秀儿可能是在洗脸或是洗脚,于是便轻轻地叩响了屋门…… 这时,就听里面哗啦一声水响,屋里的秀儿惊诧地问道:“谁呀?” 宝山小声回道:“秀儿,是我。” 屋里的秀儿又问:“你是谁呀?” 宝山心里纳闷儿,说:“几天没见,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 屋里的秀儿没好气儿地说道:“我这人耳朵背,听不出来。” 站在门外的宝山听秀儿说话这口气,误以为秀儿还在为那天的事情跟他生气呢,便以检讨的口吻对里面的秀儿说:“秀儿,你这是怎么了,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你敢情还在生我的气呀?” “咚”的一声,里面的秀儿像是把什么东西扔在了桌上,随后说道:“人家都不搭理我了,我还生的哪门子气呀!” 宝山的心里有点起急,连忙说:“秀儿,你想哪儿去了,谁不理你了,我不是怕再惹你生气才没敢打扰你嘛。” 从窗帘上映出的影子看,屋里的秀儿像是在忙着穿衣服的动作,嘴里边却没闲着:“别打马虎眼,这都好几天了,你怎么连个影子都不露?是不是那天的事情你对我有看法?” 门外的宝山连忙解释说:“不是这么回事,我这两天不是去草场中学参加学习班了嘛,连忙稿子带开会,前前后后忙了好几天,今天有去了一趟县城,晚上我是想早点过来,可春旺又去我家坐了很晚才走。” 顿了一会儿,就听里面的春秀埋怨说:“你去县城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你心里还是没我!” 听完秀儿的这番表白,宝山的心里塌实了许多,知道秀儿不是在为那天的事情才和他生气,是因为这几天他没有来,秀儿才他耍开了小性子。于是,他把脸贴在门缝上,故做牙齿打颤地低呼道:“秀儿,快、快开门,我、我都要冻死我啦。” 门销儿一响,屋门打开了,裹着一身寒气的宝山一脚迈进了屋里。 宝山看到,广播室的半间屋地上湿漉漉的一片,有的地方还汪着一片片的水迹,而面前的秀儿则披散着湿漉漉头发,衣服最上面的两个纽襻儿还没顾得系上。见到宝山进来,秀儿那湿润的脸上红彤彤的,一副紧张收拾后的窘迫神态。宝山这才明白,快要过年了,秀儿这是在清洗自己旧年污垢呢。想到秀儿刚刚还在忙活的情景,宝山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的囧意。 这时,秀儿面无笑容地扭脸儿坐在了床沿儿上,故意不理采站在屋地中央的发怔宝山。 宝山想了想刚才他俩在窗外的对话,满面含笑地来到秀儿的近前,轻拱了一下秀儿的肩膀头,说:“你拿镜子照照,这么好看的脸蛋儿,小嘴儿撅这么高,都得拴头驴啦。秀儿,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哥给你赔不是啦!”秀儿把头一甩,装出气鼓鼓的样子说:“比人家才大二十天,你是谁哥呀!”宝山先是嘿嘿一笑,随后说:“别说大二十天呢,就是大一天也是你哥呀。”秀儿把嘴一撇,说:“我没哥,可我也不稀罕你这个哥呢!”宝山将嘴巴伏在秀儿的耳边说:“哥疼妹子,有哥多好啊?”秀儿扑哧一声笑了。随后把身子往床里挪挪,说:“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就把院门插了,你再想进来我都不给你开!”宝山嬉笑着说:“你不开门,我就跳墙进来。再说,来得早还不如来得巧呢。秀儿,我本来吃了晚饭就要来你这儿的,可我要出门儿的时候春旺找我去了,和他闲聊了一会儿,所以我才来晚了,就这,他还嘲笑我重色轻友呢。……还好,幸亏我没有早来,不然还还耽误你打扫个人卫生了呢。”秀儿的一张脸攸地红了,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还没扣好的纽襻儿,又将一双还没来得及蹬上袜子的赤脚赶紧伸到了被卷儿下面。宝山见秀儿这般,他的面色也稍稍有些了尴尬,但很快就被他掩饰了过去。 宝山把腋下夹着的鞋盒和包裹着内衣的纸包放到了床上,微红着脸对坐在床上的秀儿说:“秀儿,也没来得及和你商量,我今天早上去了趟人民商场,给你买了一套内衣和有一双鞋,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颜色的。”宝山一边说着,一边把纸包打开了,于是,一套粉色内衣、一件女式的紧身背心、一双印着小花的浅色袜子便呈现在了春秀的面前。 爱美是所有女人的天性,世界上有哪个姑娘不希望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呢?可是,在遭遇了上次的那场尴尬之后,二十二岁的柳春秀在背地里难过了好几天,她为自己的寒酸而羞愧。她曾不止一次地这样比较过:拿自己和那些家庭条件好些的姐妹们相比,要说比身材,自己一点儿也不逊色她们;如果论容貌,自己的这张脸蛋儿更胜出她们一筹。但是,每当她和姐妹们站在一起谈天说笑时,穿着寒酸的秀儿就像是天鹅群里的一只丑小鸭,为这,她也觉着在姐妹们面前显得有些寒酸。有时在梦里,她梦见自己穿着一身儿得体的时髦衣裳,光鲜艳丽的她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她的身上,特别是当她望见宝山那含情脉脉的目光时,心里的高兴劲儿别提有多美啦。可是,当她从美梦中笑醒的时候,心里便多了些烦恼和惆怅。 看着眼前这套粉色的内衣和女孩儿家才穿的紧身背心时,秀儿的心里立时漾起了一股融融的暖流。说实在话,给自己买一套内衣的念头存在秀儿的心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这十几块钱一套的内衣,对于家境并不宽裕的柳春秀来说却是一件比较奢侈的事情。为这,她想了好多回,都不好意思向母亲张口。她心里太清楚了,这几年来,每逢算到自己家的工分和分粮这笔账时,她的心里便揪着一个大疙瘩,陈年旧账还不上不说,年年还要添上新的欠款。每每想起这些,秀儿的心里就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想卸下都不能。 那时候,柳湾村在四邻八村还算不上是最贫穷的村子,可那会儿的一个整劳力的工分日值最多也就是六毛几分。一年里,一个十分的的整劳力,一天工不歇全干下来,一年的总收入不过是二百来块钱。除去分粮和各项扣款外,最后能分到自己手里的剩不下多少。那个年代,每逢队里年底分红,如果那个村子的工分日值比别的村子高出了三五分钱,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情;要是每个日值能高出一毛钱来,让全公社的百姓都看着眼馋。等到来年,这个村的小伙子身价就抬上去了,不要说四肢健全不憨不傻的小伙子不愁对象的事,就是瘸着一条腿少了只眼睛的年轻人,外村的姑娘都上赶着要来相亲呢。 自从干上队里统计工作,秀儿的脑子里便有了一个最为现实的想法,希望在她出嫁前能帮爹娘把队里的所有欠款还上,让自己的几个弟弟妹妹能顺利地完成中学的学业。有了这么艰巨的任务压在她的肩头,这十几块钱的分量在她的心中有多沉重便可想而知了。 秀儿在心里默默的算了一笔帐,为给自己买这套内衣和鞋子,宝山起码要花去二十几块钱,这可是宝山半年的队派教师津贴呢。这二十几块钱,对于一个只有两个劳动力的七口之家来说,不能算是一笔小数目,四个弟弟妹妹的全年学费总共才十六块钱,全家吃上一个夏天的青菜钱也不过如此。秀儿还想,如果用这二十几块钱用作过年的买肉钱,她的一家人就能过上个大口吃肉满嘴流油的肥年。但是,残酷的生活现实里没有那么多的如果,拮据的家境没有多余的闲钱供她这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畅快地奢侈一回。就在今年秋天,母亲卖了满满一篮子的鸭蛋,悄悄塞在春秀手里十块钱说:“秀儿,你也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整天在队部里出来进去的,看着你这寒酸样娘心里不好过,你自己瞧着添置件像样的衣服吧。”可是,秀儿眼瞧着跟前那几个破衣烂衫的弟弟妹妹们,她实在没有心情在自己的身上铺张奢侈,于是她硬是把那十块钱塞回了母亲手里。 秀儿看着被宝山信手摊开在床上的那套粉红色的内衣,这个颜色很中她的心意,心想,这个宝山,他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种颜色的内衣呢?他从来也没问过我呀?想到这些,秀儿的鹅蛋脸儿绯红了起来,垂着眼睑低声问道:“宝山,你是怎么知道人家就喜欢这个颜色的呀?” 宝山不加掩饰地说:“在柜台前挑选衣服时,我把你的身高、肤色、模样都和那个售货员大姐细细描述了,是她帮我给你挑选的。” 听了宝山的叙述,面若桃花的秀儿低声地问道:“你、你是怎么和人家说我来着?” 宝山顺口答音地说道:“那大姐问我说,小伙子,是给对象买的吧?” 秀儿问:“你是怎么回答人家的?” 宝山笑了:“我还能怎么说,我说是呗。” 秀儿小嘴儿一撅,装出一副生气的神态说:“臭美!谁是你对象啊?” 宝山油嘴滑舌地道:“有你这么好看的对象,谁的心里不臭美呀。” 秀儿赧赧笑着,一双含情脉脉的杏眼里漾满了幸福。 在两个人插科打诨的时候,秀儿的眼睛始终也没离开那套浅粉色的内衣,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种干净又不张扬的颜色。她在想,如果要是她到商场去挑选的话,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个颜色的。此时此刻,若不是宝山在她的面前站着,她一分钟都不会等,立刻就会把这套内衣穿在自己的身上臭美一下。 秀儿住到广播室来也有几年时间了,尤其是在冬天,秀儿每次钻进被子时心里就有些难为情。想想,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身上连件儿像样的睡衣都没有,每天只能穿着短裤上床。尤其是赶上形势紧迫或大、麦二收的农忙时节,秀儿总怕有人突然到广播室来喊她播个通知、或是开个紧急会议什么的,有时连穿衣都来不及。所以,在很多时候,秀儿只好马不卸鞍和衣而卧,不管白天黑夜,整天裹在身上的就这一套装束。 在短暂的静默中,宝山深情地凝视着自己心爱的姑娘,此时的秀儿,一头浓密的长发瀑布般地倾泻到了腰际,一张白皙的面颊上飘浮着两朵美丽动人的红云,在她俊俏小巧的鼻尖儿上渗着一层细碎的晶亮亮的汗珠儿……刚刚出浴后的秀儿竟然那般的楚楚动人…… 宝山指着床上的内衣,小声地对秀儿说:“秀儿,我出去一会儿,你把内衣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身儿。要是不合适,我明天再去人民商场给你调换。”说罢,便拉开屋门走出了屋子。 站在院子中央的邓宝山静静地等待着,他仰起头,凝望着满天的星斗,在那广袤的苍穹里,认真地寻找着他心目中的那颗最亮的星星……情爱这个东西就是这么神奇,自打初夏那晚他把那颗亮星指给了秀儿后,每每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宝山便会站在学校的操场上,下意识地去搜寻那颗星的位置,然后,定定凝望苍穹老半天才肯收回他浪漫的遐想。 屋子里的秀儿似乎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宝山在屋外低声催促到:“秀儿,院门我插上了,你要是还不放心,就把屋门儿也插上。” 又过了一会儿,直在院子里来回走遛儿的宝山听到了屋里铺板吱吱呀呀的响声,秀儿没有下地插门,便开始在床铺上换开了衣服。于是,宝山心里便想,是秀儿疏忽了呢?还是她在故意的考验自己?心有所想,脑子里便出现了秀儿在里面脱穿衣服的情形,身体也不知不觉地热了起来——他悄然地向窗根儿下轻移了两步,可马上又迫使自己停了下来,经历了上次教训的邓宝山迅速地恢复了理智,他坚定地提醒自己:邓宝山,你小子一定要坚持住,冲动是魔鬼,你不能再让心爱的秀儿难堪蒙羞啦! 在宝山心里,有如圣女般柳春秀是不可以亵渎的,没有尊重,便不会有圣洁的爱。 此时此刻,秀儿凝视着床上那套粉红的内衣,也是心津摇荡情思缱绻——数九寒天,宝山为自己跑了这么远的路,足可想见他对自己的这番深情厚意,无论如何也要穿上给宝山看看。于是,她快速地脱去身上的棉衣,把这套浅粉色的内衣穿在了身上。其实,在未脱衣之前,秀儿的心里还是做了一番思想斗争的,她想去下地插门来着,但又怕宝山多想,从而伤害了宝山的自尊。再有,她也是有意地考验宝山一下,她是这么想的,如果他要是真心地爱着自己,就会尊重她的意愿和选择;可是,一旦他出其不意地闯了进来,她是该奋力的保护自己呢?还是……那一刻,秀儿的心里不但矛盾,也很纠结。到后来,她干脆把心一横,如果他邓宝山今晚要是强要自己的话,她干脆就豁出去了,该来的总是要来,该面对的想逃也逃不掉。 于是,屋里和屋外,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隔在他们中间的那扇门就成了考验人性与意志的试金石,其实,在两个爱得如火如荼的年轻人面前,那扇虚掩着的屋门就是形同虚设,只需要轻轻的触碰一下便是另外的一个世界……屋子里的秀儿在大胆地剥离着自己,屋外的宝山经受着源自本能与意志力的挑战,在那一瞬间,吸引与抗拒就这么激烈地对峙着,沉默与爆发在奋力地搏杀着,那道低矮的门槛儿仿若便是楚河汉界,它是否能阻隔住这一对儿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吗?
人与人不同,在关键时的抉择也有所不同,在前进一步还是后退一步的选择上,其结果有可能会完全不同。也许,此时的邓宝山,如果冲动而勇敢地推开了面前那道虚掩的屋门的话,也许就不会出现后来他完全没有想象到的那种结果发生了。可是,为给秀儿一个体面的尊严,为避免两人难以预料的冲突和尴尬,宝山还是坚定地压抑住了欲望的驱使……黑夜里,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宝山在院门儿的台阶上默默地坐了下去…… 2004年9月初稿 2013年8月二稿 2014年5月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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