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之子

那年冬天，刚进腊月没几天，老天就下了一场大雪，那场大雪，铺天盖地地整整下了一个长夜，待第二天早上雪住时，地上的积雪足足铺了有尺余厚……放眼望去，运河两岸一片白雪茫茫，到处都是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

二十天过去了，地上的残雪时化时冻，松软的落雪变成了披在大地身上的坚硬的冰铠。在灰白色的阳光里，那冰铠闪烁着森森的冷光。

腊月二十六那天清晨，刮了一夜的西北风还没有停下来，仍在呜呜嗷嗷的吼着，昏黄的天空里，被大风卷起的残雪碎屑和滚滚黄沙，把天地搅和成了浑浊的一体。

孤寂冷清的京津公路上，偶尔驶过的汽车在大风中艰难的喘息着，空旷的马路上见不到一个行人的踪影。

在榆柳村长途车的站牌旁，矗立着一棵高大的光秃了树叶的白杨树，在它粗大树干的背风处，挤靠着一对儿瑟瑟发抖着的年轻人。狂风卷着残雪的碎屑和沙砾，恣意而暴虐地抽打着他们悲戚的面庞……

在刺骨的寒风中，两双游离的眼神不时地向公路的南端张望着，凄楚的目光里盈满着人生的悲凉。……飞舞着的雪屑、黄沙、败草、枯叶，浑浊的天地里根本看不到客车的影子。

身上只穿了绒衣绒裤的林秋生抱耸着他略显瘦削的双肩，冷峭的寒风穿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彻骨的寒冷使得他如同筛糠般的颤抖着，上下牙床在不听话地嘚嘚打架……

林秋生的身旁，站着一位身材瘦削的年青女子，名叫魏春芳。在她那张苍白如纸的瓜子脸上，挂着两行浅浅的泪痕。

看着瑟瑟发抖的林秋生，魏春芳的心也在不停的颤抖。她几次催促他回去，但执拗的林秋生说什么也不走。

对视中，她的凤眼里再次盈满了晶亮的泪水，透过那被迷蒙了的视线，她怅惘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林秋生，在她神情而忧伤的眼神里写满着凄楚和酸痛。

林秋生用定定的目光盯视着眼前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瓜子脸……从小时起，他就爱看她那水一般清澈的凤眼和那尖耸的显出几分俏皮的小鼻子……到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肌肉的悄然隆起，他的心里也便有了一种朦胧的冲动和渴望……他不止一次的幻想过，总有一天，他要把这张永远也看不够的瓜子脸长久地拥在自己的怀抱里，任他轻柔的摩挲和亲吻……

而今天，那时刻都可能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长途客车，将要载着她去到一个生疏的地方去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生活了。她一想到那个即将成为她男人的陈大奎，抽搐紧缩着的心房里便有一种作呕的感觉；一想到将和那样的一个人终生斯守，她凄苦哀愁的精神世界里便有了一种永远也挣脱不掉的黑暗。此刻，她那并不宽广的内心世界，既没有将为人妻的激动和期待，也没有对未来生活的热烈期盼和美好憧憬。在魏春芳看来，那即将到来的一切，似乎都是自己命中注定的结果。

她就要离开他了，她就要离开这片养育了她的土地和给了她太多的童年梦想和青春渴望的大运河了。虽然这里浸透了她太多的苦难和辛酸，但她还是眷恋着这片生她养她的黄土地，她割舍不下那棵给了她无限温情的大柳树，她更怀恋那给了她太多梦想和渴望的大运河。在这里，她度过了天真烂漫两小无猜的孩童时代；在这里，她收获了初恋的激情和青春的冲动。这里的白杨绿柳，这里的青草碧水，都是她爱的见证。那蛙儿声声的夏晚，那月朗星稀的秋夜，水样温柔的她犹如依人的小鸟，甜甜的依偎在他滚热的胸膛上，快乐地领略着爱的激情和温柔。她忘不了，在那安澜静谧的美好夜晚，仰望着湛蓝如洗的夜空，相倚在一起的他俩一遍遍地点数着天上的繁星；她还忘不了，伴着那呱噪的蛙鸣或是蟋蟀们的浅吟低唱，他们那令人耳热心跳的绵绵情话；她更忘不了，当他们那滚烫的身体情不自禁地紧紧的相拥在一起时，那源自心底的震颤便使她的灵魂溶进了天上的每一朵白云……

在这将要分离的时刻，他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跟她说，但乱成麻团似的心里和痉挛着的嘴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爱她，那是溶进了他骨子里的真爱。他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他更蔑视那世俗的偏见，他珍惜自己心中的那份美好，他更懂得一旦失去再难复归的简单道理。然而，寒假回来后他才知道，心神疲惫的她终于退缩了，为了逃避，她将要把自己嫁到离家很远的一个小县城里去。几天来，他曾几次试图劝阻她留下来，甚至央求她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思考一下这件事。但是，她没有点头应允，很少说话的她总是默默地以泪洗面，哽咽着不做任何解释。而昨天晚上，当他再次去她家时，她家那扇木栅栏街门被从里面顶死了，任他在外面怎样焦急的叫喊，她始终也不肯出来再见他一面。

第二天的清晨，她的三妹秀芳偷偷地从家里跑出来找他，喘着告诉他说：“秋生哥，我姐正在家里收拾东西，她说要赶头趟长途车走那！”秋生闻听，激灵地一抖，挺身从炕上坐了起来，撩开身上的被子，三两下套上扔在被子边的绒衣绒裤，顾不得穿上袜子，一双赤脚蹬进回力鞋就往村西的公路跑去了……

奔跑中，他看到了在风中飘舞着的那条红围巾，顿时，他悲凉的心头就像燃起了一团熊熊的火焰，他发疯般地向那团红红的火焰扑了过去……

那还是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他在城里转悠了好几家大商场，最后才相中了这条艳丽的大红拉毛围巾。在那个只有他们两人世界的夜晚，当他把这条火红的围巾围在了她的脖子上时，她顿时绯红了两颊，一张白皙的瓜子脸灿烂得宛若天边绚丽的彩霞……在那心旌摇动的美好时刻，燃烧着的热血沸腾了起来，在一阵热烈而长久的对望中，他伸出的双臂把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并用他笨拙的嘴唇亲吻了她光洁的额头和那温润的如兰似麝的双唇……

那条作为他们爱情象征的围巾，她一直都没有舍得戴，她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把它珍藏在了自己的小箱子里。每当夜深人静，她思念起在城里读书的他而难以入睡时，她就会打开小木箱，把它从里面拿出来拥抱在胸前……当她把发烫的瓜子脸深埋在那毛茸茸的围巾里时，思绪的野马便纵横驰骋开来，寂寞的情感便有如泛滥的波涛汹涌激荡……

看到那风中飘舞的红围巾，他便看到了希望！

2002年9月10日初稿

2014年1月12日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