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人间正道 (五)

分类:短篇小说 | 标签: 短篇小说  
2013-09-06 08:12 阅读(?)评论(0)

人间正道

(五)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在一阵哭爹喊娘的嘶嚎声中,赖彩华生下了一个足月儿的胖小子。

      自打有了儿子,霸道的赖彩华对“十斤”的态度才稍稍有所转变。但在房事这个问题上,如果她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十斤”就是再急迫强烈,他也得规规矩矩地一边儿窝着去;只有她打熬不住想要了,这才拿脚踹一下被儿子隔着的男人一下,温柔是没有的,更不允许“十斤”在她身上摸摸索索的腻歪……

      夏天的时候,赖彩华抱着三个月大的儿子又去了一趟邓庄。在邓庄街里,她举着没挂一个布丝的儿子在前夫家的门口儿很是显摆了一通,当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之后,这才抱着儿子回来了。

      白白胖胖的孙子能在炕上爬了,赵五奶奶的心里就别提有多欢喜了。可是,随着孙子的一天天长大,而五奶奶自己却日渐的衰老了下去:满口的牙齿几乎全都掉光了,越来越昏花的眼睛看什么什么模糊,磕磕绊绊的一双腿脚儿出步儿时小心翼翼的还总怕摔着。最近,又新添了动一动就喘个不止的毛病。即便如此,自顾不暇的五奶奶不但要照看越来越淘气的孙子,还要给下地干活的儿子和媳妇烧火做饭。

      在举手投足间,一天比一天显出老态的五奶奶越来越力不从心了,由此,她在儿子、媳妇眼里的使用价值也就越来越小。虽说一双眼神儿不如从前清亮好使了,可儿子和媳妇那一天比一天难看的脸色,并不糊涂的五奶奶从他们的出气声里就感觉到了。

      秋天的一个黄昏,走路已经有些踉跄的五奶奶推着孙子从邻居家串门儿回来,到了自家门口的台阶前,五奶奶把孙子从小车里抱出来进院儿,挪上台阶儿推开街门的那一刻,院儿里的大黄狗蹭地从窝里窜了过来,在五奶奶怀里正犯着迷瞪的小孙子猛然的一挣,一只脚抬起来正要往门槛儿里迈的五奶奶脚下没站稳,身子一晃,一个趔趄便摔倒在了台阶上,尽管怀里的小孙子没有扔出手,可小脑袋还是磕碰在了地上……

      听到门口儿的响动,正在屋炕上躺着的“十斤”翻身坐了起来,从屋里出来,瞪着一对儿雌雄眼儿的他没有伸手去搀扶一下正从地上往起爬的老娘,却紧着把她怀里哇哇哭着的儿子抱了过来,再一细瞅,儿子的脑门儿上鼓了一个枣儿大的红包,这下他不干了,手指点着囫囵在地上的五奶奶就破口大骂开了:“你是干什么吃的,人饭都他妈吃狗肚子里去了!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也打算让我跟你一样绝后是怎么的?没用的老废物!……” “十斤”这一串儿戳老人心窝子的脏话一骂出口,就像被刀扎了似的五奶奶一下子背过气去了,后来,是路过的街坊大福,把躺在门口儿的赵五奶奶搀扶起来背到屋里去了……

      不大会儿,赖彩华也从地里收工回来了,一见儿子头上肿起的大包,瞪着她那只充血的独眼儿,先是指鼻子剜眼地把“十斤”祖宗八代地臭骂了一顿,之后,又站在外屋的锅台旁,指狗骂鸡地把躺在东屋炕上的五奶奶恶狠狠地数落着恶骂了一回。

      夜里,浑身疼得翻不了身儿的五奶奶越想越不是滋味,越琢磨心里越窄得慌,她想起了躺在地下的老头子,忆起了那个雪花飞舞的清晨,心里就更加的委屈和难受。刚一动弹,被台阶硌了的肋骨便钻心地疼……在心灵与肉体的痛苦煎熬中,再也压抑不住内心悲伤的赵五奶奶用被子蒙上头,一个人儿伤心地哭了起来……老人家低低的饮泣声传到了西屋,还在窝着一肚子火儿的“十斤”两口听了,不啻于火上浇油惊马又挨了一鞭子,恶神凶煞般的“十斤”和赖彩华跳着脚从西屋蹦了过来,劈头盖脸恶语连声地把炕上的五奶奶又是一顿呵斥和痛骂!

      自打那场变故以后,五奶奶的身体更加迅速地衰老了下去,神志也时而清楚时而迷糊,一天比一天不济的五奶奶再出门时,颤巍巍的手里便多了一根柳木棍儿。

      在家里,自顾不暇的五奶奶一旦照看不了满炕乱爬的孙子,无力再为一家人烧火做饭,她自然也就成了白吃闲饭的废人。打那以后,“十斤”这两口子便取消了老人与他们同桌吃饭的资格,像喂猫狗一样,把他们吃剩下的残羹剩饭倒在一个碗里,不管冷热,不问咸淡地往老人屋里的炕沿儿或墙柜上一墩,你爱吃就吃,不吃就饿着,多少不管,饥饱就是它。

      随着一场初冬的降雪飘落过后,天气便渐渐的冷了起来。在自己冷似冰窖的屋子里,蜷缩在炕角上的五奶奶围着被子还瑟瑟的抖个不止。她用凝固般的眼神盯视着扔放在炕沿儿上的那半碗剩粥和一块干硬的棒子面饼子出神……今儿早上,儿子和媳妇带着孙子去邓庄给老丈人拜寿去了,临出门儿前,儿子把这些东西给她端过来,走出屋的时候摔给还没起炕的五奶奶一句话,今儿个不定能不能回来,就这些吃食,你自个儿掂量着吃。

      自打五奶奶秋天摔那一交,已经又过去了好几个月。在这几个月里,最让五奶奶伤心和承受不了的,不是“十斤”两口子在生活上对她的虐待,而是他们那没有来由的无端咒骂和指鼻子剜眼的喝斥。尤其让五奶奶感到绝望的是,莫过于来自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十斤”的恶意中伤,他给老实厚道了一辈子的五奶奶带来的心灵摧残和感情伤害,是促使五奶奶最终走上非常之路的关键诱因。

      五奶奶伸手摸了摸那块坚硬的已经干裂开了的饼子,端起那半碗昨晚吃剩下的棒渣儿粥,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漫涌上了五奶奶的心头。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老两口儿含辛茹苦喂养大的不是能为他们养老送终的儿子,而是一条永远也喂不熟的白眼儿狼!抬起头来,五奶奶看到了墙上挂着的赵五爷的照片——那是赵五爷死后托人放大的一张遗像。挪蹭到炕下的五奶奶伏在五爷的像前,她看到,眯眼笑着的五爷正用他融融的目光看着自己,微启着的嘴唇似乎在和她说着什么……看着看着,一股悲凉的泪水从五奶奶凹陷进去的眼窝里涌了出来,与此同时,在心头多次闪现过的那个念头一下子坚定了!

      五奶奶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件新褂子,那还是赵五爷在世时撕布做下的,她把它穿上了。随后,五奶奶从缸里舀了一瓢冷水把脸洗了洗,又把一头苍白了的乱发用篦子蘸着水梳拢整齐,收拾停当后,便拄着那根柳木棍儿迈出了家门……

      蹒跚着细碎的小步儿,五奶奶一直向家东边不远处的大运河走去……她先来到葬在河岸边上的赵五爷坟头前,望着那座荒凉而孤单的坟茔,枯败的衰草在寒风中悲凄地摇摆着……触景生情,老人家悲由心来,跌坐在坟丘的一旁哀哀地痛哭了起来……

      一股强劲的踅风由河道直扑岸上,五奶奶那满头的白发在风中飘舞着……老人将脚上的一双尖儿鞋脱了下来,鞋尖尖指着古老而苍凉的大运河。然后,站立起来的五奶奶把瓢散的白发用手拢了拢,嘴里叨咕了一句:“老头子,我找你来了!”说完,人顺着河坡朝下一滚,她那颗白发飘飘的头颅便沉入了冰冷浑浊的河水里了……

 

      转年儿的秋天,承包了十五亩好田的“十斤”两口获得了大丰收。

        一天,在“十斤”开着手扶拖拉机去乡粮站卖粮食回来的路上,揣了一沓子崭新钞票的“十斤”两口满心欢喜地往家赶。谁知乐极生悲,在回家的那个丁字路口,一路欢唱着的手扶拖拉机,不知怎么就钻到了京津公路上的一辆拉着集装箱的大卡车底下:驾车的“十斤”脑袋开了花儿,从车斗儿里甩出去的赖彩华也摔断了三根肋骨和一条腿。

      对于“十斤”两口子出事,村里的乡亲聚在一起闲聊时,除了诸多慨叹之外,常感叹的那句话:“唉,人那——!”

2002年9月15日再稿

2013年6月20日再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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